人可以不拯救世界,但必須享有不被世界拯救的權利

文|西坡

文|西坡

我應該拯救世界的,但是我沒有。先是瘟疫,然後是戰爭,再然後是飢餓、地震、火災、車禍,受苦受難的人們,羊群奔騰,麥浪滾滾。

我應該拯救世界的,為了那些我不認識也不認識我的人,上路。但我把自己完好無損地保存在螢幕這頭,像一塊正在風乾的肉。

我太愛惜自己的性命了,貪生所以怕死。精神做著鷹的夢,身體卻和兔子一起溫順地活著,咀嚼,給自己撓癢癢,望著籠子外發呆。它不渴望籠子和牆之間的遼闊,和我一樣。

我應該拯救世界的,卻沒人來指責我,永遠不會有。這不是解脫,而是永恆的詛咒。每一件應該做而沒有做的事,都會從人身上吸收靈氣,注入到影子裡。等到一個人的影子比身體更沉重,活著也就無異於死去。

其實,我連小區裡的流浪貓都拯救不了。那天保安正在圍剿流浪貓,我看到熟悉的那隻虎斑貓奄奄一息躺在地上,不知哪來一股衝動,走上前去。經過保安隊長耐人的教育,我終於對保安隊頂著烈日辛苦工作的精神獻上了我的敬意。

保安隊懂科學懂衛生,懂貓懂狗,懂病毒細菌蛇蟲鼠蟻,懂氣候懂風水,懂老人懂孩子懂孕婦懂一胎二胎三胎,懂我,比我更懂我。如果不是保安隊長,我至死不會明白,我希望那條虎斑貓死。虎斑貓不是為別人而死,而是為我而死。

拯救世界是我前半生的美夢。現在這夢已經稀碎,像隔夜的棒子麵粥。我打小不喝棒子麵粥,因為老家的方言管它叫糊塗。不喝糊塗,人不糊塗,我科學地迷信了三十年。其實,我喜歡糊塗,我只是不知道,也可能是不願意知道。

人生如此漫長,夢越大,越不容易破。春秋大夢具有自我解釋的功能,多少人聽了孟子的話,於是相信自己受的罪都是為了有朝一日天降大任,哪怕給痛苦接班的還是痛苦,給悲劇守靈的還是悲劇。人活著,遭遇什麼不重要,相信什麼才重要。

可是,並不是你想相信什麼就可以相信什麼。比騙不了別人更悽慘的,是騙不了自己。舊夢已散,新夢還不成形狀,最是悽惶。

「誰此時孤獨,就永遠孤獨,就醒來,讀書,寫長長的信,在林蔭路上不停地,徘徊,落葉紛飛。」

當著黑夜、蚊子和兔子的面,我宣佈,我不想拯救世界了。但我還有一個殘夢未了,未來的日子裡,我得靠它活著。我

想對世界說:我不拯救你,請你也不要來拯救我。白紙黑字,我情願自生自滅,與你無干。

人可以不拯救世界,但必須享有免於被世界拯救的權利。

這世界向人們許諾了太多,卻從來不標明真正的價碼。它拿走又給予,給予又拿走,拿別人的給你,拿你的給別人,到最後,你的雙手雙腳都成了它的恩賜。

活得再小心,都難以避免災厄。既然如此,我願意親自撞南牆,親自跳黃河,頭破血流,嗆水嚥氣,在所不惜。

危險地活著,各人活各人的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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